病中尚未痊愈，惊闻噩耗，悲痛之际，头痛欲裂，几欲晕厥。又遇苏州突发疫情，家人朋友都劝我，暂时不宜前往。但于我而言，一个非亲非故，却关心、帮助了我整整25年的老人走了，如果不去送上一程，见上最后一面，势必懊悔终生。当即不再犹豫，连夜赶往昆山。

千灯镇丧事服务中心里，周火生的灵堂非常简朴，没有任何装饰、摆设，周爷爷的儿子、儿媳等家人一起守在他身边。我终于见到了周爷爷，他面色平静、温和，头上仍戴着那顶黑帽子，就像熟睡一样。“他走得很安详。”爷爷的儿子周志刚说，早上起来，福利院里的工作人员去看望老人家，他还笑呵呵地和大伙招手，说谢谢你们，你们辛苦了。过了不一会儿，老人家突然一阵咳嗽，一口痰堵在胸口，工作人员紧急将他送往医院，却已无力回天。

周爷爷生于1934年，我认识他时是1997年。彼时的金寨希望小学，两层小土楼，十分简陋，甚至连厕所都没有，更不敢奢望电脑、实验室、音乐器材、体育设施了。周爷爷每年都会来好几趟，口袋里揣着钱，麻袋里背着书，给学校建楼、添设备，给品学兼优的孩子一个个发助学金。

作为一名共产党员，他的偶像是雷锋，人生格言是“生命不息、奉献不止”。作为一名教师，他一直以陶行知为楷模，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教育事业。所以，当1993年，快退休的周爷爷从报纸上得知全国第一所希望小学——“安徽省金寨县希望小学”的情况后，毫不犹豫汇去了1000元助学金，随后又将自己获得的“优秀教育工作者”奖金及积蓄共5000元，都寄给了学校。

1995年退休后，周爷爷决定到金寨去看一看。“我止不住地流泪!”他后来多次跟我们提到第一次进山的感受，每一次都非常激动，“金寨贡献出了三个十万：革命时期，贡献出了十万儿女。修建水库，淹没了十万亩良田，十万人舍弃家园搬迁到大山上。贫穷的背后，是老区人舍小家顾大家的伟大付出。现在，我们富裕了，不能忘了老区，更不能让老区的孩子们上不了学。”

于是，每到新学期开学，我们都热切盼望着他的到来。一开始，他是一个人，后来，经常会带来爱心企业、爱心单位一车人、一队人。他每次来，都会到附近的大山里挨家挨户走访，资助面也越来越广，除了镇上的希望小学，乡下的丁埠小学、花园小学等等都进入了他的资助名单。他总随身揣着一个笔记本，密密麻麻记满了每一个受助孩子的信息。我们给他写信，他收信必回，不断鼓励大家刻苦读书。每年暑假，他还组织受资助的孩子前往昆山参加夏令营，我们都是通过他才第一次走出大山，看到了外面的世界，树立了刻苦学习走出大山的志向。

1999年夏令营，我第一次去到周爷爷的家里，内心大受震撼。周爷爷和老伴儿林奶奶都是退休教师，都有稳定收入，家里一儿一女，本该是镇上的小康之家。可是，去了他家里我才知道，他家住的还是一套七十多平不带电梯的老式公房，用的还是黑白电视机，衣柜还是爷爷奶奶结婚时置办的。林奶奶有时也忍不住抱怨，连个冰箱都不舍得买。家里还到处堆着书，人都没地儿走。嘴上这样说着，可每一次周爷爷进山，她都默默在他包里装上水壶，塞满饼干。她知道老头子的“抠”，坐十几个小时的车进山，从不舍得买一瓶水，吃一碗面，他要把每一分钱都省下来带到金寨。

即便如此，也还是跟不上助学的需求。周爷爷想到了一个主意——到学校义卖图书。林奶奶不放心，常跟他一起，给他帮忙，周爷爷在前面骑三轮，她在后面推。后来我在上海工作，他周末到文庙进书，我便去帮忙。“周老师，您又去金寨做好事了?” 文庙很多书店老板都认识他。“是啊，我已经第70次走进金寨了!”他大笑着，向每一个人介绍，最近山里又是什么情形。书店给他优惠，他也不多赚，每本书就加个一毛两毛再卖给学生。书卖的再多，也不舍得租车，辗转坐公交在上海和昆山之间来回。他本就瘦，背着沉重的书，整个人几乎被压趴在地上。

在昆山，他是名副其实的“大明星”。企业老板、公交驾驶员、早餐铺店主……几乎人人都知道这位希望老人，知道有个老区叫金寨。有的人听他介绍完，也要去金寨看一看，看过了就加入资助的队伍。就这样，他带动了一座城，连起了一座爱心桥。对金寨来说，他是一盏灯，照亮了孩子们求学的路，被亲切地称为“希望骆驼”。对昆山来说，他是一束光，燃起了城市的温度。

如今，他人虽已远去，但是，昆山市周火生希望工程志愿者协会还在，他的精神已根植在城市的各个角落。有统计称，23年间，支持周火生爱心助学行动的苏州市民超过10万人;走进金寨，参与爱心助学的各界志愿者近1万人，各方捐款捐物累计达1200多万元，捐助了1300多名金寨学生。金寨16所希望小学拔地而起。但我想，这个捐款数字或许还会更多，因为有的孩子结对以后单线联系，有些资助也可能还未被统计进来。

周爷爷总是督促我们，一定要努力学习，以优异的成绩回报爱心人士。而他本人，从不要求任何回报。山里家长每每要送点鸡蛋腊肉给他，他也坚决不收。他总说，绝不带走老区一针一线。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事就是受资助的孩子考上大学、前途光明。他每天精神矍铄，为了大山里的孩子，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。一直到2017年，林奶奶去世，我去看望他，他备受打击，又突发脑梗，一下子老了很多。我们都劝他，就不要再去金寨了。但是不久，又接到他在金寨打来的电话。这时，山里的教育条件已明显改善，他把资助重点转向了山里的孤儿、单亲孩子，他说他的目标是100次到金寨。没想到，2018年5月，他也真的完成了这一承诺，用100次记录为自己的希望工程之旅划上了一个圆满句号。

但长期的奔波劳碌，他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。2019年一天，我试着给他打电话，突然就联系不上了。我担忧不已，第一时间赶去看望。他十分惊喜，远远地遇见邻居就向人介绍：“这就是我资助的学生，来看望我!”家里还是老模样，墙漆已经剥落，家具早已过时，他也毫不在意，只一张一张翻出了在金寨的老照片。他说：“我90岁的时候，你来吧?你们都来，我还要再去一次金寨!”我说，好，到时由我来组织，大家一起到金寨给您祝寿。他开怀不已!

遗憾的是，我的承诺落空了，周爷爷没能等来这一天。不久，就听说他再一次脑梗病发，时而糊涂时而清醒。尤其是最近一年，对很多人都记不大清了，但是金寨两个字仍天天挂在嘴边。有时候还把好吃的东西都留着，说要带给金寨的孩子。“大年初三我去看他，他精神很好，一直问，是不是安徽人都来了。我还很纳闷，爸爸怎么老问这个。”如今回想起来，周志刚才意识到，那大概是老人最后的牵挂。“爸爸不在意任何东西，你们能来送他，当是他最开心的事情!”(记者 张玉芳)